2009年5月6日 星期三

澳門行之一

  很久沒去澳門。所謂久,是相對當地的發展而言。澳門自2002年開放何鴻燊獨佔多年的賭權後,美國賭城的同業蜂擁而至,新建的賭場多到連名稱都記不住。我上次去,「永利」(Wynn)剛開幕,豪華的程度堪稱一絕。但上周日再去,在車上遠眺,至少增加了四、五間比永利大的。其中最著名的「威尼斯人」(Venetian)把意大利水城的景點全部搬過來,儼然是一個小城。而由於新賭場大都建在氹仔,仿效拉斯維加斯The Stripe的「金光大道」也已大致成形。

  只不過,賭場激增,形成惡性競爭,加上貪官挾民脂民膏來豪賭,中央收緊內地人遊澳的頻率,過去這一年,賭場已下再紅火,荷官(dealer)有時多過客人。港客本來因為下注不及內地人而被冷落,現在再度獲賭場提供優惠。

  令賭業雪上加霜的是金融危機。賭場本來就收入大減,增建賭場霸地盤的大計無以為繼,現在銀行收緊銀根,新賭場遂借勢停工,連帶萬計的外勞,包括香港的三行工友被迫回流,加劇了香港的失業與民怨。這次搭巴士進出氹仔,也許並非假期,遠處有類似爛尾樓的大型建築,近處的威尼斯人則對著馬路的一邊幾乎唱空城計,遠看正門似乎也很冷清。

  今天的澳門也最能體現中國成語裡的「滄海桑田」。記得上次去,從氹仔岸邊一列受保護的葡式住宅(正式的名稱是「龍環葡韻住宅式博物館」)往外望,雖然一片泥濘、雜草叢生,但視線不受阻擋。這次則整個地平線都已被賭場酒店佔用。左邊的酒店地盤與這列受保護建築相距不會超過兩百米。但現在人浮於事,澳門人相信不介意其擋風水,因為傳來開工的聲音,不像其他地盤看上去像廢墟。

  更戲劇化的對比是氹仔舊區的主街「官也」(Cunha)。這條遊客必到的名街,對著大路的一頭,拔起了一座綠色玻璃外牆的豪宅,與官也街兩三層高的鄉村舊樓相比固然仿佛巨人與侏儒,與旁邊較舊的高層住宅也格格不入。但反過來似乎預示,這就是氹仔的明天。說不定10年後,整條官也街將會是一個玻璃幕牆的大商場。

澳門人的創意

  這次去澳門是看友人參與的一個藝術節演出,沒進賭場。由於澳門有些演出不來香港,以前也想過去看,但從未付諸實踐。現在拜朋友之賜,總算有了突破。演的是澳門女作曲家林品晶基於中國古代傳奇創作的現代歌劇《文姬》(二零零一年在紐約首演時,名為《文姬‧胡笳十八拍》)。東漢才女蔡文姬被擄到匈奴地區後,被迫嫁給匈奴王。兩人結緣12年,誕下一對子女,相當恩愛。但曹操微時受教於文姬的父親,得天下後表示報恩,出重金把文姬贖回中原,令她面對匈奴之家與中原之國的兩難。

  當時交通阻隔、戰亂頻繁,文姬一旦回到中原,就很難與匈奴丈夫和子女再見面。但她在中原並沒有親人,父親早已在政治動盪中被處決,山長水遠地回去一個沒有家的母國,真的比留在有家的異國更值得?歷史裡的文姬回歸了中原,滿足了漢人的優越感,令這個故事得以家傳戶曉。但編劇活在全球化新時代,似乎想刺激觀眾重新思考這個定勢。

  《文姬》是內地編劇家徐瑛旅美時的作品,所反映的是上一代海外華人常見的心結,也就是眼前的生活與遙距的鄉情難以兩全的矛盾。數以百萬計的第一代華人移民散居全球,雖然早已在居留地開枝散葉、事業有成,現實中不可能落葉歸根,但感情上總覺得遺憾。個別人真的回國定居,卻發現自己在故鄉不但沒有根,更因為收入差距所養成的習慣,與自己的同胞格格不入。現實中,文姬回到以男性為主的漢族社會後,沒有她在匈奴地區與丈夫子女生活時那樣快樂,連再婚後的漢族丈夫也差點因為政治問題而被殺。

  但相對於老一輩,從內地外流的新一代較少這種情緒。一來資訊發達、通訊費用低廉、機票便宜,很少人會思鄉成疾、望洋興嘆。二來今天的人比較現實,是否回國主要看事業。因此,開放頭十年往外擠,接著的十年仍然以出國為榮,但最近這十年開始倒過來。由於內地的發展快過歐美,海外很多人覺得回國更有「錢途」,「海歸派」應運而生;內地的大學生則日漸明白,出國不一定更好,開始放棄出國、就地發展。但就這部歌劇來說,除了文姬選擇真實的家還是抽象的國這個難題,她的父親與後來丈夫的遭遇,也會令人聯想到知識分子在內地受到的迫害,令很多人由於心情不舒暢或者出於恐懼,而選擇自我流放。

  這次請我與家人去看演出的友人,退休前統領聯合國駐全球各地的幾百個口譯(香港稱為「即時傳譯」simultaneous interpretation)人員。個人除了專長中英法三種語文的口譯,也擅長西班牙文和俄文。由於中英文超班,從小深受詩書禮教,因而私下經常被抓公差,為藝術作品客串翻譯。這次她負責將戲裡「xxx兮xxx」的古詩體唱詞翻譯成英文。

  至於這次演出,除了歌詞有古風、用寫實的方式表達這兩點,我完全沒有資格評價。自問缺少藝術細胞,對琴棋書畫最多是有點好奇。聽音樂時,只知道是否悅耳。至於這種音樂說了些甚麼、是否有藝術價值,我連別人的專業評論都看不懂,更不要說自己來評論。以這個角度出發,我只能說,《文姬》的音樂也許比較現代,not my cup of tea。我由於只會聽旋律,在這方面絕對守舊。記得讀書時,聽芝加哥交響樂團演奏美籍俄裔現代派作曲家Igor Stravinsky的經典《Firebird》,自此敬而遠之,管他是否大師。

  演出的場地是早期按葡萄牙風格建造的崗頂劇場,殖民地時期可信是上流社會的文化社交場所,現在保留作小型演出用。「崗頂」是澳門半島斜坡上一個帶有貴族色彩的小區,除了劇場,還有一個天主教堂、一個稱為Casa Ricci也就是與利瑪竇有關的古蹟、一棟現在用作「何東圖書館」的古建築。拜葡萄牙人對文化的執著,整個崗頂小區保留得很好,一派清幽,既是「寧靜致遠」的體現;而距離遊人必到的「議事堂前地」(相當於北京的天安門廣場)步行不過五分鐘,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最佳明證。時有西方人捧著旅遊書來此探索、日韓少女以kawaii的甫士拍照留念,反而香港和內地客較少。

  崗頂劇場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一進門就仿佛到了歐洲。先是一個超大型的社交大堂,方便觀眾等候入座、中場休息寒喧和散場後彼此道別。舞台和觀眾席完全是歐洲古時的貴族氣派。上下兩層合共大概只有兩百多個座位,以今天看無疑很少,但劇場建成之初,澳門的統治階層大概也就這個數目。

葡文的現實

  澳門約只有五十萬人,只相當於香港一個「區」(district),日常的事務照理比香港簡單。但語文是例外。作為明文寫入《基本法》的殖民地遺教,公共場所有中文的地方,就必須提供葡文對照。但就路人的樣貌看,只懂葡文而不懂中文和英文的澳門人,不會多過幾千。只認同葡萄牙或者不願意受中國管治的澳門人,回歸前早就隨殖民地政府撤回葡國,又或者利用葡國護照,在歐盟各國擇善而棲。

  公眾場合的葡文主要是簡單的指示,翻譯不難。但翻譯藝術創作,功夫就大了。原劇目的唱詞以中文為主,夾有小量英文。因此,舞台兩邊的字幕有三種文字,由上到下依次是中、葡、英。中英之間隔著葡文,要一上一下地跳著看,實在辛苦。但一眼看去,觀眾裡只懂葡文而不懂英文和中文的,不會超過1%。為此而要多翻譯一種文字,不僅浪費資源,更可能增加表達上的偏差,製造誤解。但這就是政治現實。

  我回港20多年,去過澳門起碼十幾次。但現在才第一次看表演,主要是船票貴。在港看表演,交通費不過二三十元。但去澳門來回要三百多元,貴過香港一般演出的門票。這還不算兩個多小時的航行時間和出入境手續。而且,演出大都在晚上,一散場就要坐船回港。澳門的文化藝術想多些港人捧場,宜與船票甚至酒店提供套餐,否則兩地的交流始終有限。

望廈賓館

  這次去澳門,還值得一提的是入住的「望廈賓館」(Pousada de Mong-Há)。原址是葡軍兵營,後來改建為葡國來訪高官的住處,葡人撤退前改為酒店,用來訓練旅遊業學生。這可能是澳門唯一的官方酒店,全部只有20個房間,而且交通相對不便。雖然位於澳門半島,但距離遊客區非步行可及。而且在山坡上,山雖然很矮,但整個山頭都是旅遊學院的設施,住客要走幾分鐘,下到平地才有公共交通。附近又是平民區,沒有商場、名店、手信鋪。要坐大約10分鐘的士,才能吃喝玩樂。

  但如果想優雅寧靜,這家賓館會適合你。由於原來是葡人的高尚住宅,賓館的室內設計很葡萄牙,保養得很好。房間的布置葡中合璧,雅緻悅目。服務員大都是學生,或者不及賭場酒店的人員醒目,但年輕友善,對旅客一般的需要,都很願意幫忙。

  房價比賭場酒店便宜。但酒店規模小,無法像賭場那樣透過旅行社,大幅度折讓房價,講求著數的話不適合。
我這次與友人算是運氣。這家賓館5月23日到7月5日閉館維修。希望重開後只會更好,而不會失卻原來的優雅和友善。

  注:「望廈」是賓館所在山丘的名字,這個地名在愛國史上扮演過重要的角色。望廈山從前有望廈村(又名旺廈村),早期村民來自廈門,故以遙「望」或興「旺」廈門為村名。1839年(清道光十九年),欽差大臣林則徐在現在望廈山腳的蓮峰廟接見據澳的葡人,宣佈嚴禁鴉片,要求葡人驅逐澳門的英國鴉片煙商。此舉觸發了鴉片戰爭。5年後,清朝與美國在現在望廈山腳的普濟禪院簽訂不平等條約,史稱《中美望廈條約》。又5年後,葡人驅逐清朝派駐望廈村的縣丞,正式侵佔澳門;同年,葡萄牙總督Amaral(亞馬留)因為在澳門擴張,被望廈村民沈志亮等刺殺。蓮峰廟和普濟禪院就在望廈賓館山腳下,步行過去不過幾分鐘。 
 

1 則留言:

丹隶 提到...

短短两日行,崔兄千字文已上网,佩服佩服!
我呢,记得的是‘文姬’与纽约首演不同之处、葡人留下的蓝瓷砖白石路、街头巷尾出炉糕饼小食、百年老树旁的粉彩小屋。。。
再过两年,又是另一番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