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日 星期一

瞻前顧後二十年


原載《信報》2009年6月1日〈兩地一檢〉專欄

  香港作為全球紀念「六‧四」的「基地」,這次二十周年去到盡。當局雖力谷和諧以降溫,但以民調看,三天後的維園晚會有可能爆棚。此外澳門民怨趨烈,特首參選人的大熱門上周破天荒遭人踩場,高呼反對商人治澳。為六四靜坐的人數也可能創新高。

  同期內,湖北修腳女不甘受辱殺官,民間反響空前強烈,為「六四‧二零」火上加油。鄧玉嬌不像一般中國人逆來順受,而是冤有頭、債有主,就地解決,較楊佳結鬱於胸,過後尋仇,見人就捅更令人同情。當地封鎖消息,但中央保持緘默。案件已成為國情指標,只要使人覺得不公,隨時會觸發暴亂。

不信文革語氣官話

  趙紫陽因六四而被軟禁至死的殉道者地位,使他成為爭取事件平反、推動和平演變的守護神。現在隨著他親自錄音的回憶錄《改革歷程 趙紫陽》(香港:新世紀出版社;另有英文版《Prisoner of the State》)面世,更上升為改革之父。當年親信鮑彤在〈導言〉裡寫道:

  「包括鄧小平和陳雲在內,當時誰都說不清楚什麼叫做『體制改革』。.....但......1978年,四川省委在第一書記趙紫陽主持下,作出了擴大自主權......的決策。......四川人口全國第一(本欄:四川當時包括重慶市),.....獲得新生。......『要吃糧,找紫陽』的民謠,.....傳到北京。」(第十一到十二頁)

  但對中南海來說,把鄧「開放改革總設計師」的官定地位轉帳給趙,也就是否定過去三十年開放改革以至中共執政的合理性。「六四」二十年後,當局首次作出反擊,而不只是說「歷史已有定論」。專門為境外供稿的中通社連發兩文,咬定趙「永」不可能翻案。不怕說,我不相信當時的高層裡只有趙一人知道怎樣改革經濟,但更不相信文革語氣的官話。我猜,本報讀者大都看得到六四變調甚至平反。

  沒有人懷疑,趙是地方上改革的先驅,一心為民,政治上開明,為人坦誠。但在垂簾聽政的時代,只有鄧有資格和性格鎮住大局,在全國範圍內主導開放,而且在六四後仍然堅持。當然反過來,也沒有人拗得過鄧在政治上的固執。

  歷史上,過若不大,可將功作抵;但一旦涉及大是大非,單憑功也就不能抵償。讓億計人口脫貧之功,不能用來抵銷開槍鎮壓民運之過。再說,鄧粗放經濟的後遺症,現已無人不知。歷經頭三十年由大躍進到文革的大鍋飯後,粗放也許是在最短的時間內讓最多人富起來的necessary evil。但決定粗放時,顯然沒有準備第二階段朝向細放的升級方案。二十年前就部分因為粗放的後遺症而觸發六四;二十年後,粗放更導致官商一體、貧富衝突、環境破壞…….。現只怕不夠時間在下一個六四前挽回狂瀾。

學生無意挑戰中共

  至於就六四提供的各種辯解,由曾蔭權的飯碗決定論到外力介入論、歷史長河論,更彷彿提醒市民紀念六四。指責外力令六四變質,就如緬甸軍政府利用美國人潛入其住宅來起訴昂山。六四若確有外力推波助瀾,那並非因為港人北上資助,而是人類第一次長時間電視直播大型示威,牽動了全球。但有利有弊:既為學生贏得舉世的同情,也錯使他們一放到底,以為最終的勝利必定屬於他們。無奈權仍在老人手裡。黨國元老限於革命經歷,把書生吶喊當作篡黨亡國。但只要看學生在人民大會堂的台階下跪就知道,他們無意挑戰傳統的「皇權」。

  至於說歷史長河,誠然,以黃仁宇的層次看,六四在五百年一循環的「大歷史」裡純屬「小事」。在五六千年的人類歷史裡,人命傷亡更慘重的少說也有幾千回。但現在犯人的安全也有保障,又怎能把北京長安街上的千百條人命一筆勾銷?說到底,這筆帳有拖冇欠。現只盼像台灣的「二‧二八」,維持壓力,待有關的人事過去後,和平地還歷史一個公道。

  過去這二十年令人最意外的是,六四後經濟不但沒有垮,更遠勝六四前。當局用犧牲基層來製造中產,如同早期用犧牲農民來發展工業。只要維持增長,得益者多,同時嚴控社會,不讓民怨匯聚,弱勢也就莫奈其何。中國人特別講求實際。當政經不能兩全時,多數人會用留得青山在、哪怕沒柴燒的傳統智慧,先順從經濟。雖然副作用是物欲萬歲、文明倒退、矛盾尖銳,但現在全球經濟危機,資本主義失靈,連美國都來求助,當局覺得中式社會主義優越。何來平反六四的誘因?

  而且,利用物質來緩和政治訴求,香港也很常見。回歸後,特區政府經常派糖。三十多年前,殖民地政府壓下左派暴動後,成功地利用福利來化解民怨。當時政治上也有法國式激進和內地式愛國的訴求,但曲高和寡。要到八零年代才因為港人恐懼「九七」,英國決定「還政於民」,以免被指將富裕文明的七百萬人交給「共產極權」,民主運動才成形。

確保農民獲合理回報

  上周看明珠台轉播的英國BBC專輯。記者造訪北京一棟造價高達數億的法國宮廷式別墅,問附近一個耕地被收後每月只獲得三百元補償的老農,會否覺得不公。老農說:不公平也沒辦法。內地可能有千萬計的中年農民失去土地,補償又被官商聯手騙去,無以維生。確保農民在發展中獲得合理的回報更為迫切。

  更令人關注的是未來。六四後第二個二十年的中國往何處去,從Shiho Fukada上月二十一日在《紐約時報》發表的這張照片(圖)或可見端倪。這五個北大生競選學生組織,但打扮像模特,賣造型多過政綱。西方學生競選必定穿便服,以示活力開明、來自選民中間。一副行政打扮只會使人覺得還未進入社會,就已失卻學生的本真。但二十年後的政治局委員、大企業總裁,......可能就在這五個同學裡。王丹如果今天像六四那樣,紮著頭箍競選,只會被當作扮野。新一代精英的形象說明,中國今後仍然會堅持硬發展,繼續是一個世人有所求但不一定尊敬的國家。

  最後,記協託本報轉來當年六四記者團集體創作的《人民不會忘記》。這次再版保持初版的原貌,只加了個序言和二十年來與六四有關的大事記。不少作者現在身居高職,但並未要求撤回作品,似乎說當年的感受,即使以現在的身分也難以否定。最近就六四出版/重版的書,少說也有十本八本。如果在書店裡買不到,周四晚的維園應該可以一網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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