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23日 星期五

151023五轉載:林孝信*「邂逅死神」2015/10/18於台南療養中

罹患肝癌末期後,偶有朋友來訪,常聽到的話題是:你怎麼面對死神?當然,提出這個話題,常用婉轉間接的方式,避免單刀直入。

這個話題是自然的,因為一般人多認為癌症是絕症。所以一向健康的人忽然被診斷出罹患癌症,先是不相信,然後有些患者大吵大鬧,抱怨老天對他不公;有些患者失魂落魄,連續兩三天不言不語、不飲不食,等等不一而足。

例如,甲醫生,在他被告知罹患癌症時,“當場幾乎休克,……往後兩天我幾近癱瘓,竟日躺在床上,腦中一片空白……”

另一位乙醫師在得知罹患癌症,“回到家,失控的大哭起來”

相對地,我比較幸運。我既沒有大哭大叫,也沒有情緒低落,每天晚上照樣呼呼大睡。這使得高度擔心的(妻)十分不平,“好像是我得癌症”。六十多年好友L聽到我罹患肝癌消息,打電話到廣州(那時我已經到廣州求醫)。電話後,他書面向朋友報告說,“從電話中傳來洪亮的聲音與一如往常的積極氣氛,他以為消息錯了。”

我是對死神完全沒有感覺嗎?我想,也不是。例如廣州開刀前,我也會擔心意外,“再也看不到『後甲國中』瘌痢頭草皮”。

或許應該追溯我的死神邂逅歷程。何時“死亡”對我有感覺,而不只是文字符號。

印像中,“死亡”這兩個字觸動我,最早可能是小時候閱讀莊子生平故事。其中有兩則與“死亡”有關。

其一,莊子的妻子去世,他的好友惠施來慰問他,發現莊子並無戚容,反而在那裡敲打樂器唱歌。惠施譴責說,你們生前感情好,她也為你生養子女;如今她屍骨未寒,你卻在唱歌作樂。莊子說,“她剛去世,我也悲傷一陣;但是隨後想到,她的肉體本來來自於大自然,如今只不過回歸她原來的地方,……。”

莊子這段話給我幼小的(小學三、四年級吧)心靈很深的觸動:居然有人這樣看待死亡!

另一則敘述莊子病危,弟子們商量如何給莊子舉辦一場體面的喪禮,畢竟莊子此時也算是“名人”了。莊子說,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只要把我抬到山林裡就行了。你看,天地是我的棺材,日月星辰是我的陪葬物,林間鳥鳴為我奏樂,芬芳花朵是我的裝飾;這樣的喪禮還不夠隆重嗎?弟子們聽了大吃一驚:“這樣會被野獸吃掉啊”“放在棺材也是被蟲蟻吃掉。為什麼排斥野獸而獨厚蟲蟻?”

莊子返回自然的看法貫徹到臨終,而且應用在他個人的生死大事上。這樣表裡合一的信念更加重了我對他的生死觀底認真考慮。

小學五、六年級在(上述好友)的引介下,我接觸佛門,並研習佛法。佛法對我一生的影響深遠而持久。佛法內容豐富,這裡只談與生死問題相關的部分。

三個地方觸及我對生死問題的思考。其一是輪迴觀,生死不斷輪迴,強化了我對生死不過是自然現象的常態,宜以平常心待之的信念。後來我對輪迴觀有所質疑,但是對生死持自然現象看待的態度並未消減。

其二是佛法的宇宙觀:三千大千世界比較接近我所了解到(的)宇宙規模。宇宙並不只有太陽系,甚至比整個銀河系還大得多。如果宇宙這麼大,個人的生死何足道哉。

最後是對佛家「我執」概念的認識,並且逐漸融入思想與行為的各方面。放不開我執,必然無法看破生死,更不易突破面臨死神挑戰的恐懼心理。

祛除我執,貫穿佛法修行的方方面面,並非只是為了克服生死大關。但是,在方方面面逐步祛除我執,卻是有助於看破生死大關,而不心生恐懼。心經有云:“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究竟涅磐”,如此就能達到超越生死的涅磐境界。

這個涅磐境界是怎麼一回事?我想起好友丙教授,在得知罹患10公分大末期肝癌(後),他向學校請假一年,隱居到(台灣)中部某深山里,不與外界聯絡。於是所有外界要求或壓力傳達不到他身上。可說做到了“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的境界。丙說,這一年他得到心靈徹底的自由。我忽然領悟,心靈徹底的自由,就相當於佛家所說的涅磐吧。

就在這個時期,也隨著學校教育的發展,我對科學興趣日隆。莊子與佛家的自然生死觀在科學上得到很好的解釋。從前純思辨式的自然觀有了近代科學的詮釋。

科學不只是知識,它也是一種處事方法。它教我面對橫逆時,需要冷靜、理智、思考周全。這種方法自然有助於我對待最大的橫逆--死神的挑戰。

然後,保(衛)釣(魚台)運動把我的知識視野擴大到哲學、歷史與社會科學諸多領域。

歷史方面,對於面對死神挑戰,特別有啟發。從鴉片戰爭以來,兩岸華人同樣遭受資本主義強權的侵略與欺負。這時我在芝(加哥)大(學)圖書館看到許多被侵略與欺負的救國之士與大量民眾在侵略者的槍尖下,不畏死亡更不受利誘,坦然面對死神的小故事。為數不少的這類小故事深深震撼了我:他們怎麼能如此不畏懼死神,視死如歸?

隨後我積極關心台灣近代歷史以及台灣的現況,閱讀了大量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人民的抗日情形的敘述,知道二戰後台灣發生228事件,50年代白色恐怖,戒嚴體制,等等,也知道台灣還有一些倖存的政治犯。同時看到台灣在長期戒嚴下社會不合理的體制,以及少數先知先覺的正義人士從事對不合理體制的衝撞;而這些正義人士本身反而受到迫害;我很自然站在他們那邊,並且聯絡海外眾多朋友共同支援他們。

這些經歷讓我後來有機會接觸社會改造者、(台灣)黨外(注:國民黨當時是台灣唯一有機會執政的政黨,因此黨外指國民黨以外)運動者以及倖存的政治犯。特別是親自聽到九死一生老政治犯過去如何面對死神的召喚,那種震撼又是一大生死教育。

認識了被壓迫者苦難的歷史以及他們面臨死亡威脅所作的堅持,對於如何對待死神召喚我有了較多的心理準備。當你看到政治犯在劊子手槍尖下無所畏懼的走上行刑場,你對死亡真的可以有一種完全不同的角度來理解。

回顧了從小以來邂逅死神的歷程,也許可以回答朋友們的問題。莊子,佛法,科學,歷史,等領域都塑造(了)我對死亡的看法與態度;但都是緩慢漸進的。用佛家說法,都是逐步修煉的。換言之,對死亡的態度,我是苦行僧。

這次面對肝癌的挑戰,與以往不同。以前都是紙上談兵,這次則是真刀真槍。但是,以前雖是紙上談兵,在這次真實的挑戰中,似乎展現(了)作用。

以上所言純係個人感言。剝析與知心朋友分享,用來謝謝大家這段時間的關懷與支持。

林孝信先生是我60年代末/70年代上半期在芝加哥大學時的同窗,一個「死不改悔」(大陸文革時罵劉少奇、鄧小平的用語)的台灣社會運動家。
   他到芝大不久,就開始在美國各地奔走,與一眾同道為台灣下一代創辦「科學月刊」,在台灣高壓的時代,成為全美台生裡的知名人士。
    但踏入70年代後,留美台生聽說美國要把釣魚台(大陸稱為釣魚島)轉交給日本,由奔相走告進而在各大校園串連。孝信兄的課外活動也由辦刊物變成搞學運,成為美國保釣圈裡的一方之雄、別樹一幟的「芝大釣魚台快訊」主角之一。
    但美國釣運開始沸騰的71年,適逢大陸在聯合國取代台灣的席位,大陸官員在二戰後首次進駐美國。主導釣運的台生本來就普遍反國民黨,受文革「理想」吸引,至此公開左轉,打正旗號支持中共統一台灣但這就與雖反國民黨,但不接受中共的另一些台生越走越遠。後者主要是台灣本土人,多少帶有獨立,至少是「台人治台」的想法。
   在統獨分明的台生裡,唯獨孝信兄等主導的芝大保釣居中,不反對統一,但更關心台民的意願,相當於今天國民黨的「不統不獨不武」。歷史造成的台民對大陸的恨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化解,「三不」本屬常理。但在任何社運大潮中,激進總是吸引過溫和。在台生的統獨分化中,孝信兄和芝大保釣兩面不討好。
   我離開芝大至今40年,只在間中回美東見到昔日的台灣同窗時,才聽說孝信兄離校後,在校園附近開書店。
   直到近年,孝信兄來港邀約芝大的保釣港仔赴台紀念釣運40週年,方再謀面。一頭蓬鬆的白,仿若武俠片裡的道長。但本性如一,口若懸河,社運熱情一如四十年前。不過,我生性不愛開大會。保釣高潮中去過幾次很「紅」的「國是會議」,見朋友和離開校園散心很好,但思想上所得不多。與友好就40年來的得失促膝反省我很願意,開大會就免了。
   如是又過了兩年。今年年中,居美的保釣友人傳來孝信兄和親友在台發出的通知,準備去廣州治理末期肝癌。接著那一兩個月,從他和親友不時發來的治病報告可知,孝信兄在台有很好的家庭、很多愛他的朋友、追隨他的學生、廣泛的人脈。更重要的是,樂觀既是他的天性也是信念。能以積極的態度將治癌始末一一錄下,通告親友的華人,百中無一。
   但此前他和親人、學生傳來的主要是醫療報告,間中與來探病的友人論社運、政治。直到這次他在台發訊表示病情復發,廣州治療的功效似打回原形,方得知他的生死觀,只能說敬佩。
   我的看法或不完全相同,但相信生死有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人從哪裡來,最終回到哪裡去。西方人也說「塵歸塵,土歸土」,只不過相信有天堂地獄之別。
   為此,我徵得他同意,轉載他的原文-唯略去第三者的姓名,加入個別「括號」,希望有助台灣以外的朋友閱讀
   孝信兄的分享或有助於我們,尤其是步入老年的一代,思考自己的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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