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2日 星期二

100202二:親子


  年前有一條蜥蜴嬰兒在廚房的花盤裏死去,昨天終於放生了另一條。純粹是機緣,與贖罪無涉。
不知道是覓食還是迷路,一條只有寸把長但頭部特大的蜥蜴,大白天呆在洗碗桌上,很久都未離去。妻只好給牠留影,裝在盒子裏。
  放生時,擔心路邊的樹墩養它不活,找了一個斜坡上的樹叢。誠然,任何地方都可能有敵人。但大自然自有其規律,只希望小東西逢兇化吉。
  小東西在我家獨自行動,也許不是遭母親遺棄,而是接受覓食的訓練,準備獨立生活。

  那天晚上隨手打開電視,有線在播放真人真事改編的日本親情片《東京鐵塔》。剛好播到母親臨終、兒子守護在旁的一幕,窗外不遠處就是象徵這對母子相依為命的鐵塔。我看過作者Lily Franky(本名:中川雅也)的原著,後來又看了首輪電影。主旨不外是「樹欲靜而風不息,子欲養而親不在」的中國古語,而這也是我對父親的歉疚,但表達得相當感人。
  我沒有孩子,視為最大的遺憾。但從朋友那裏,也感受到親情的深廣。

  上周去舊同事家。同事與母親同住。伯母年逾八旬,除了青光眼,裏外幾近perfect,體型比相差將近20年的我更fit。大概是跑步不慎,我的左膝近年隱隱作痛。但按摩師對伯母說,年輕人的膝蓋都不及她。更神奇的是,伯母到西藏旅遊,毫無高山反應,連頭都不痛,但又並非因為信佛,得佛祖保佑。反而我去西藏,下飛機兩個小時後就開始嘔吐,在拉薩逗留了四十八小時就鎩羽而回,其中大部分時間躺在酒店和醫院裏。
  伯母在飯桌上談了將近兩個鐘頭,思路敏捷、思想開明,即使今天去上班,相信仍然應付裕如。去年是國共分隔六十年,我們談起龍應台所謂的《大江大海》。伯母與夫婿四九年前夕由上海去台灣,住了將近六十年後搬來香港,唯一不習慣的是語言。港人趕頭趕命,也許還加上「一國兩制,你制我唔制」的心理,懶得去理解別人說的國語(售貨員見到說普通話的豪客或者講英文的白人又當別論)。的士司機不耐煩聽國語,公家醫院的醫生則不能用國語講述病情。伯母有些事還是不得不回台處理。
  同事說,她讀中學時與母親逛公司,母女倆喜歡看的部門和櫃檯,甚至看中的貨品,幾乎都一樣。四十年後,伯母童顏鶴髮,女兒步入中年,兩人逛街還是像姐妹。

  此前又見過另一位舊同事和她的家人。同事和她的夫婿都是年輕的專業人士,大兒子在外國,在港的一對女兒,大的讀中學,小的讀小學。我還在上班時,就在日常的閑談裏知道這個家庭十分美滿。夫婦倆都很開明,子女則既自主又自律,絕少要父母擔心。同事談起子女就喜上眉梢。
  最近在食肆與同事一家見面,確證這個家庭令人羨煞。兩個女兒都十分「kawaii」。這一大一小都很注意母親與客人的談話,但表現的方式不同,令你絕倒。大女兒自覺性很強,一聽母親對我談到她,就故意皺起眉頭、豎起耳朵,好像在『警告』母親,我很用心聽啊!可不要說我的壞話。母親邊說邊笑。一對母女不像在鬥法,更像在享受。
  小女兒則似乎對初次見面的人很好奇,經常離開自己的椅子,靠在母親肩膀上,在耳邊說話。看樣子有很多疑問,但不好直接問我,於是一邊望著我,一邊偷偷問母親。其中一個問題令人絕倒。不怕說,我從來沒有想到會這樣『榮幸』。
  問題是:面前這個人也姓崔,與崔世安是否有關?原來,小女孩特別關心澳門特首,因為有人把他宣誓就任時如假包換的『普通』話放上YouTube,同時把誓詞用粵語諧音編成笑料,作為字幕。加上監誓的胡錦濤皺起眉頭,彷彿懊悔選錯了人,很多人在手機上看得狂笑。
  我的答覆當然使同事的女兒很失望。但我真怕她繼續問,我與那個打人的香港藝員又有沒有關?香港本來很少人姓崔。我做新聞那些年,只有一個同事同姓。但也許累積了三十年的新移民,近年新聞裏經常有人姓崔,有兩個還是社群領袖。
  同事的大女兒就讀於頂尖中學,看樣子很有主見但並非固執。她有可能不按牌理出牌,但並非搏出位的一類,而更像是自行其是。由於她注重私隱,細節我就不說了。唯一可以講的是,這個女生不簡單,將來有可能是風雲人物。我的一個朋友是小妹的中學大師姐,她就曾經叱吒風雲。

  朋友裏,幸福的家庭不止這兩個,但反過來也有個別受到困擾的。例如父母是學者,子女是神童。但也許興趣專一、性格執著、缺少同輩玩伴,有時候會類似日本的「御宅族」。情緒容易波動,但藏在自己的世界裏,父母難以瞭解,也不太接受輔導。這在西方比較常見。
  香港親子問題的主流歷來是東方式的「望子成龍」。但在大學普及、人才全球『覓食』、網絡取代人力的大氣候下,變本加厲。從前為人子女只須背書搶分,現在就業機會縮減、晉升機會就更少,需要十項全能。課堂外還要惡補百科知識、琴棋書畫、運動技能、創意、EQ、領導才能……。子女變成機器,父母變成司機。
  要擺脫惡性循環,目前所知的方法是入讀國際學校,減少填鴨壓力,騰出時間發揮潛能。但這一來,子女在語言和思維上只有西方一種輸入,缺乏東方傳統的均衡,學成後除非留在西方,否則回到香港,容易活在英文人的圈子裏,與本土的社會格格不入。如何趕走填鴨,但又中西均衡,俾能融入社會,至今未有可行的辦法。

  講到這裏,想起最近在圖書館隨手借來的一本書。書本身與親子無關。但日本女作者收入了她寫給亡父的一封信,有《東京鐵塔》的味道。由此又帶出一年多前看的西班牙哲學教授寫給兒子的信。摘錄如下:

Ferando Savater《倫理學的邀請》
  作者是西班牙人,生於1947年。西班牙原文在1991年初版。在港沒有見到英文版或者台灣的繁體譯文。以下摘自北京大學2008年出版的簡體譯文〈前言〉:
  
阿瑪多爾,我常常有好多話想說給你聽,但我始終都是一忍再忍,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因為作為你的父親,我已經給你帶來了很多困擾,更別提我還時常會仗著哲學家的身份給你火上澆油。(我猜你肯定會在心底抱怨:我怎麼會扯上你這個哲學家爸爸!)我明白,孩子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而且我也不想再遇到我一個朋友這樣的經歷:有一天,他跟他五歲的小兒子,安靜地坐在岸邊出海。突然,小鼻涕孩兒滿懷夢想地說:「爸爸,我想跟你和媽媽一起出海,開條小船在水上散步。」我這個多情善感的朋友心裏一動,領結上的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似的。他梗咽道:「沒問題,你想去我們就去!」「到了深海,」可愛的小傢夥望著遠處的大海,繼續他的幻想,「我就把你們兩個扔進水裏淹死。」剛才還被感動得險些稀裏嘩啦的父親,心裏一陣劇痛:「哎,兒子,你怎麼會這麼想—」「當然啦,爸爸,你不覺得你跟媽媽給我餵了太多『罐頭』嗎?」這是我的一個教訓。
  如果一個五歲的小孩子都能想到這一點,我猜,像你這樣十五歲的小夥子,在這方面的體會就更加深刻了。……我從來都很討厭父母們試圖「做兒女們最好的朋友」,孩子與他同齡的夥伴交朋友,是天經地義的事,跟父母『老師和別的成年人在一起,頂多也就是相處愉快,其實能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錯了。……如果我十五歲,……我不會信任那些對我「親切」得過份的人、任何希望比我還年輕的人』那些用各種大道理來教訓我的人。…..那些總是嚷著「你們年輕人真好」、「我覺得跟你們一樣年輕」的人的樣子,可要小心他們,像這樣的甜言蜜語,一定別有用心!…..年輕是你們的,是年輕人的,已經年輕過的人還是少來摻和的好。

茂呂美耶(Miya)著《字解日本-十二歲時》
台灣:「城邦文化」屬下之「麥田出版」,2009年3月10日初版
作者是在台灣出生的日中混血兒,中文比得上中文的大作家。以下摘自第61-64頁:

  我的父親在我讀高中時便過世,我從未在父親節送過禮物給任何人,十年前,我曾寫了一篇文章悼念他,卻苦無機會收錄在自己的著作中,我想藉此機會將這封永遠無法寄出的信遞送至冥府,希望父親能收到…..
  父親,您還好嗎?最近心神不寧,很想再度趴在您的背上靠靠。
  前幾年,母親將你的骨灰送到台灣台南某宗教靈堂後,弟弟跟母親吵得天翻地覆,幾乎斷絕母子關係。母親說,她無法每逢盂蘭節同時祭奠兩個先後過世的丈夫;又說,她將來也會到那靈堂去,所以讓您先去等著。弟弟吵得她不耐煩,她只好用弟弟最難受的一句話頂回去:有本事你先結婚生子,再來談這件事!
  其實,送你過去之前,母親跟我商量過。身為女兒的我,哪能表示意見?只是單純的認為這樣以後又多出一個回台的理由,於是便答應了。弟弟也是沒經過深思熟慮就點頭,事後才反悔,語言不通,多桑不是會過得更寂寞?何況宗教不同!
  父親,您投胎轉世了嗎?在我週遭,我尋不到您的影子。
  母親常說,您生前不顧家,是個自私的男人。不過,我知道您把朋友擺第一,其次才是家庭。母親脾氣火暴(爆?),您卻沉默寡言,為何會嫁給父親?對身為孩子的我們來說,這是個永遠解不開的謎。
  每次自大海回來在家休息時,您時常心血來潮地張開雙臂,要孩子抓在手臂上蕩來蕩去,看看我們體重增加了沒有;更時常在午夜難耐孤寂,煮一鍋海鮮稀飯,叫醒孩子。孩子叫不醒時,您就把綠油精抹在孩子鼻下。這招非常有效。每年在您的忌日,我到弟弟那裏燒香喝酒,這些往事總會成為我們姐弟倆的下酒菜。妹妹對您的記憶不多,通常只能在一旁聽得津津有味。
  父親,如果您還沒投胎轉世,等等我,好嗎?
  小時候,每次您帶我們到廟口吃餃子或看電影,出門前,我總要先檢查一下你的服裝,再幫你把襯衫扣子重新扣好。因為你每次都會扣錯。沒有零用錢到租書店看漫畫時,我總是習慣趴在你背上,在悄悄在您耳畔撒嬌說:「歐多(崔注:日語裡的父親),要不要買米酒?」因為我可以得到買米酒時找回的五毛錢。
  升國中後,每次跟您玩撲克牌,您總是會趁我分心時扒一下我的衣領,探頭瞄一眼說:「怎麼還沒有長大?」動作快得有如神偷。害得我每次玩撲克時,不但要注意手中的牌,還得防備不知何時會探到胸前來的那隻怪手。
  升高中後,有一次我做宵夜,不小心將熱油潑到手上。那時,您跑到街頭,沿街大力敲擊每家藥房的百葉窗。兩個小時後,您才買到藥回來,幫我擦藥,並小心翼翼為我纏上繃帶。
  所以,父親,如果您還沒投胎轉世,等等我,我要當您下輩子的妻子。
  父親,台灣大拜拜時,您有吃到盛餐嗎?
  猶記得,母親吵著要跟你離婚時,您的條件只有一個:「我要Miya(崔注:作者名字「美耶」的日文發音。」可是母親也不放我走,於是,您們成了貌合神離的夫妻。到了這個年紀,我非常明白,男女可以在一夜之間結為夫妻,卻很難夜夜都相親相愛這個道理。因此,我不會怪您沒經營好一個幸福家庭。
  二十歲時,我放棄學業,毅然嫁給一個大我十一歲的男人,母親當時只是說:「要是你父親還在,一定會將他揍死!」三是過後,我將丈夫拱手讓給第三者,母親仍是那句話:「要是你父親還在,就算他(崔注:指作者的丈夫)有幾條命,肯定也活不了!」我也認為母親說得很對。
  歐多桑,我這生最大的遺憾,就是從未跟您相向把盞過。所幸,歐多桑,您生前最大的幸福,正是在我還未為了別的男人心蕩神馳之際,您就走了。
  歐多,女兒向您,在鬼月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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