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不寫下它,歷史,將留下一頁空白。」陳秉安寫《大逃港》的原因
忙了兩天後,週二晚照例休息。見友人借我的≪大逃港≫講故事,不需要太用腦,想趕在下次見他之前看完奉還。這是我近月第一次看紙張書。網上的版本大約只有全書的三分之一。
作者陳秉安是深圳市作家協會副主席,很會講故事,沒有官味。家鄉雖遠在湖南,1950年代初期也有摯親因受迫害,不遠千里逃港,直到最後一天都拒絕回鄉。副題《中國改革開放的催生針》顯然為歷年偷渡來港的人平反。說白了,他們前赴後繼不但敲響了國運的警鐘,在港生活上了軌道後,更北上投資,成為中國工業化的馬前卒。出版此書的是廣東人民出版社,也就是省委直屬的書籍出版最高機構。不知是否山高皇帝遠,廣東的報刊一向在各省市中最為敢言,但也因而屢屢受「整」。書籍出版相信也不會太保守。
《大逃港》是去年7月出版的。以內地定義來說,我也屬於這個大家庭,但沒想過買。350頁的「大度」(大尺寸)太厚也太笨,更怕看著政治指揮棒來褒貶的宣傳。在全國省市裏,深圳逃港的人按比例最多。去年是經濟特區成立三十年,自然想自我貼金。但沒想到不但很好看,更解開了我成長的一個謎:父親當時雖獲頒發《來往港澳通行證》,可合法離開內地和進入香港,但卻捨近圖遠,不是經深圳羅湖橋光明正大走過來,而是帶著我先坐大船到澳門,再轉乘當時的「大飛」,通宵「屈蛇」。
那次旅程不但刺激,更是我第一次挑戰刑事法。或因此,至今仍然歷歷在目。記得大約有七八人同乘這條船,我是唯一的兒童。深夜上船後,蛇頭要我們下到現在新聞裏常見,用來走私的艙底。在不到一百方呎的暗室裏,同行者面對面蹲著,像做瑜伽,但更像上廁所。沒有人講話,最多是交換眼神,彼此心照不宣。
大飛開得很快,速度即使不及現在的港澳飛航船,大概也相差不遠。進入公海後,蛇頭讓我們上到甲板吹風。但即將進入香港水域時,又要回到艙底。直到深夜進入深水埗避風塘,改上小船,才得見天日。但為免半夜上岸令人生疑,蛇頭要我們留在小船上,等到天朦光才各奔前程。整個過程有驚無險,可信早已打通關節。說到底,那是五十年前,廉署成立後當然不行。
父親放著坦途不走,不但要多付數千元的偷渡費(相當於小市民幾年的工資),又怎知不會被捕遣返甚至被扔進海裏?但翻了大約半本《大逃港》後,製作了一個1949-57年也就是父親帶我偷渡那年的大事年表,我明白了。當時的深圳形勢吃緊,走羅湖橋的話,父親與我很可能流落深圳,難以及時在反右之前出境。父親在上海復旦大學畢業,在重慶國民政府做過事(父親學的是土木工程,在政府裏可能只是做測量、建築這類技術性工作),只怕過不了反右的關。當時母親已來港,父親若出事,我肯定很慘。現在回想起來,父親搶在國歌說「最危險的時候」到來之前及時脫身,實在英明,而且十分幸運。
父親若在1956年獲批來港的通行證,相信會帶我走羅湖橋。可惜晚了一年獲批。此前的一年,形勢急轉直下,內地人湧港。港方收緊入境申請下,大批取得通行證的人在深圳輪候,有時候需時數月。
父親帶我來港的1957年,原來在歷史上具有關鍵的意義。繼1949年內戰末期,深圳再見偷渡潮。《大逃港》第二章的《「五七」大逃港》佔全書篇幅十分之一。原因主要是向社會主義的「過渡」變成「過度」,與香港形成鮮明的對照,超越了廣東一些人的承受力。
中共打天下時,對人民的承諾的確有利多數人,而且言出必行。但當權後,為了加快用新制取代舊制,幾乎一年一「運動」,一些有利民生的改革轉眼就收回。1949-57年這八年,先後進行了肅反(肅清反革命)、三反五反(反貪汙反浪費……)、公私合營、農村公社化(仿照蘇聯的集體農莊)等政治運動。而且每一個都牽涉不少人。1957年更發動反右,大量批鬥知識分子。再過一年就進入官方所謂的「三年自然災害」,也就是餓死幾千萬人的人禍。
1949-51年的肅反主要是對付反對新政權的人。當時大陸還有國民黨留下來的軍人、特工,製造事故以動搖對新政權的信心。中共以牙還牙不能說沒有理由。但從政治出發搞運動,缺乏法治的制衡。出發點無論多好,下到基層必過猶不及、被借用來公報私仇。當沒有公正的法庭時,一旦被套上「美蔣特務」的帽子,幾乎是判了死刑。家人從此備受社會歧視,連兒童也不能倖免。
建政後,政府為所有人評定階級,相當於社會身份。但與資本社會相反,階級愈低地位愈高。我們一家三口被評為「小資產階級」,以當時的廣州來說算合理。父親做進出口,總公司可能在香港,他算是分公司經理。但此外只有一個夥計,生意之大可想而知。而且建政僅一年就捲入韓戰,遭西方封鎖,無進出口可言。父親又不是走私的材料,如果沒有記錯,很快就結業,沒有與政府公私合營的煩惱。來港前兩年,他靠做水客營生:在廣州買進口貨去上海脫手。前幾年我與母親到廣州,見到當年父親跑單幫的合夥人小金,現在當然是金伯伯了。
至於「公私合營」,也就是要「資產階級」將生財工具上繳給國家,以換取股東名分。日常與政府共同管理企業,可以分紅。但生意夥伴變成最討厭剝削階級的政府後,這些前資本家哪裡敢吭聲?所謂的合營有名無實,原老闆只求不得罪政府,不會再為公司謀。最後如同農村公社化,城市的經濟銳減。
至於三反五反,名義上是反貪汙反浪費……,但更重要的是逼那些非打工維生的人交代財產來源。在經濟上繞過圈子,從而財產帶有「欺詐」成分的行為都要不打自招、如實賠償。例如曾經逃稅一萬元,那就寫悔過書、連本帶利交還政府。問題是,中國先抗戰後內戰,由1937年打到49年,兵荒馬亂,法制落後,有幾個生意人會保持完整的帳本以證清白?於是坦白歸坦白,信不信權在政府。有過節的人也難免去舉報,把三分說成十分,甚至扯上政治,說你賺錢全靠國民黨。生意一扯上政治,那就豈止三反五反,簡直要肅反。面對抗拒從嚴的威脅,一些不太窮的人選擇「坦白」, 真真假假地說自己做過什麼壞事,交出財產,但求從寬。說到底,傾家蕩產總好過勞改槍斃。
但事情沒有那樣簡單。當局總覺得資本家靠剝削工人來做人上人,不會只幹過這點壞事。於是為了過關,大多數人都要坦白幾次。一次比一次說的多。而不用說,過程中也難免手持生殺大權的官員渾水摸魚。
當時側聞父親有朋友因此而自殺。但這在政治上稱為「自絕於人民」,從此全家都得低頭做人。記得父親也被要求坦白。當時我只有幾歲,當然不會告訴我。即使從旁聽說,我也不會明白問題有多嚴重、父親要交出多少錢才能脫身。幸虧,也許父親的生意一眼見晒,詐不到哪裡去,當局沒有太為難他。
至於公社化則是把農民的田地等生產資料集中起來,把農民由自耕、自負盈虧變成「公社」雇用的農工。這雖然是早就預告要進行的「改造」,但毛澤東食言,把時間提前了十年,建政第七年的1956,就要全國在一年內完成。農民怨聲載道。但有地方官投毛之所好,雷厲風行。農民心灰意冷,急劇減產。
連串運動下來,城市的bourgeois固然大批出走,農民也不安於室。加上1956年粵北災荒,饑民南逃。繼建政前夕,深圳在1956年再見逃港潮。本來,中港延續清朝以來的傳統,為了方便分居粵港的居民探親往來,對方的人只要合法出境,另一方按例讓其入境,來者不拒。但中共建政後,大陸南下的遠遠多過北上的,香港吃不消,由1956年3月開始改為一個換一個:有一個港人北上,英方才放一個人進來(圖:取自《大逃港》頁12)。這一來,手持港澳通行證的人大量滯留深圳,恍若後來輪候來港的港人內地家屬。不同的是,港人家屬在家裡輪候,繼續生活上學。1956-57年時,在深圳輪候的人來自大陸各地,往往要等好幾個月,幾乎淪落街頭。父親當時聽到風聲,拿到通行證後,一來怕沒有錢帶著我在深圳住幾個月,二來怕滯留深圳期間政策有變。現在回想起來,儘早出境確是上策。到了澳門後,即使偷渡香港失敗,在澳門暫留至少政治上安全,相信總有一天能夠來港,一家三口團聚。
以上的文字雖然主要是個人的經歷,但將回憶與《大逃港》的事實對比扣合,在除夕和初一家庭活動的空間,也花了兩天。謹用來紀念帶我偷渡,從而改變我命運的先父崔觀鑫。
至於在澳門等上偷渡船那一天的經歷,也許有機會再談。
1949-57年 導致大逃港第一波的時間表
1949年 中共大軍佔領國民黨政府首都南京,政權易手成定局。7月11日 南下的解放軍奉命在深圳北面的布吉停步,以示不會越過深圳河,要英國放心。10月19日 解放軍開入深圳。
1950年7月 中方開始封鎖深圳河。此前河兩岸的居民可自由過河耕種作息。但新政權上台初期,國民黨特工不時由新界過河施襲,事後返回港境。
1951年初 針對特務活動,中共寶安縣委下令「殺他一批,不得遲疑。各地殺人,必須大張旗鼓,以安定農村」,「至少得殺200人」(注:鄧小平在六四期間據聞說,必要時殺他二十萬人。司徒華生前在電視專訪裏直指其殘暴。從這段話可知,「殺人以穩定局面」是中共打天下期間養成的觀念。)2月15日起正式封鎖深圳河,邊界居民過河要申請。3月3日簽發第一張深港通行證。
1952-56年 深圳河北岸不存在逃亡潮。本書給人的感覺是:由深圳到廣東以至整個華南,農村地區穩定,生活過得去。
1955年10月11日 毛澤東下令58年前全國農村合作化。
1956年3月 中英改用出入平衡政策:香港北上多少人,就放多少人進入香港。但想赴港的人遠遠多過來深圳的,激發偷渡。
1956年10月6日閘門山事件 32人包括婦孺,襲擊邊防軍後強行過河。開槍231發,多人被射殺。24人抵港,成功率3/4。
1956年11月底 96.1%的農戶加入了合作社。1956年也提前完成了工商業改造,也就是城市集體化。
1956年前,逃港的主要是新政權的敵對者。56年後,第一次出現新政權的受益者,顯然同城市反右、農村整社有關。
1957年:農村要退社,城裡右派要「共產黨下台」。政府的對策是農村整社而城裡反右。
1957年3-4月 廣東青黃不接,粵北水災,南下逃荒。
1957年春,毛澤東發表≪事情正在起變化≫吹響反右號角。農村反退社稱為「整社」,1957年8月達到高潮。
1957年偷渡人數飆升。6月後,每月近千人。7月數千人。
1957年6月8日 寶安縣委向省建議放寬來往香港。6月29日 1949年後第一次放寬赴港,成為「57年大放河口」。但幾天後就收回政策。
1958年 大躍進、大煉鋼
2 則留言:
《大逃港》前幾天也看過,但看了幾段就覺得太沉重,不忍看下去。現在雖然比當時好上不止萬倍,但暗湧仍多。真不知中國能否最終達至開放、安定?
其實是有點擔心中國的崛起趕不上地球資源消耗的速度。
每逄佳節倍思親. 令尊在30年代編輯過雜誌吧? Google找到的資料.
親情國情教人沉思. 還有Patrickov 的地球觀, 多麽遠大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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