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3月2日 星期一

中國沒有slum,只有millionaires?

原載《信報》時事評論<兩地一檢>專欄 2009 03 02

   It's a hell. It's a dream. It's a string of bizarre coincidences... — But it's 'MIRACULOUSLY PLAUSIBLE'. Because ultimately, it's about the human condition.

  對手都是悶片,唯一的政治訊息同性戀參政又並非一般人的切身利害。英國的小本製作 Slumdog Millionaire(一百萬零一夜)勵志、愛情、驚險,由頭到尾沒有冷場,輕易奪得奧斯卡最佳電影和導演等八大獎。但本片的「副作用」可能大過藝術。

神奇得來非無可能

  印度版「百萬富翁」問答比賽的節目主持人不甘心被一個從未上學的 chai walla(茶僮的印地語蔑稱)Jamal Malik 連過十幾關。為免讓 Jamal 成為印度贏得最高獎金二千萬盧比(約合三百萬港元)的第一人,在最後關頭誣告其作弊。但警長通宵逼供仍無法令這個slumdog(意指賤窮鬼)入罪,聽其自述為何所有難題都難不倒他的人生奇遇後,只好苦笑說:你講的故事「miraculously plausible」(神奇得來非無可能)。

  看到這裏時,我想到一些其他的事,不敢說沒有聽錯。但事後發覺,這兩個字正是本片奧妙之處:看似荷里活式 miracle,實則不少人 plausible 的人生。

  之所以說人生奇遇,因為 Jamal 生來赤貧,與胞兄自幼父母雙亡,流落街頭。為逃避幫會,幾歲大就遠走他鄉,靠偷呃拐騙維生,因而十分 street smart,不知何謂 H2O,但知道哪裏有「水」搵。而說也巧,生活中遇到的事,例如,印度教神祇 Rama(羅摩)的塑像手持什麼器具,百元美鈔採用哪個總統的頭像,在遊戲裏都被問到。原來,他家信奉伊斯蘭教,母親死在印度教暴徒手裏。而雖然一般印度人從未見過大額美鈔,但 Jamal 有一次帶西方人觀光,導致其租來的汽車被拆骨,警察懷疑 Jamal 引開遊客讓同黨犯案,當眾毆打他。遊客事後給了他一張百元美鈔以療傷。

  這裏犯駁的是,電視台一再抽中 Jamal 經歷過的問題,而其他的問題,Jamal 即使一無所知,也每撞必中。真的有人作弊,那大概是電視台與 Jamal 串通,就像荷李活一九九四年的 Quiz Show。

  但對情節的疏漏也許不必太認真。因為,本片真正的突破是活現了孟買貧民窟的現實,令觀眾質疑地球是否真的哪樣「平坦」。鏡頭下,高樓大廈如雨後春筍,但大樓背光的一面比德蘭修女的紀錄片更震撼:拐帶、操縱甚至弄殘兒童行乞;「繁榮娼盛」;黑幫把持地產發展;警察濫權,法治對窮人有名無實……。而且在現實中,像 Jamal 這樣的幸運兒似乎還未出現過。奧斯卡頒獎前,New Yorker 周刊上月二十三日號說,孟買只有 Slums, but no millionaires。

  印度貧富懸殊,一千九百萬孟買人裏,百億富豪都有,只不過不會出身貧民窟。本片的童星由洛杉磯凱旋回家後,也重新面對現實。不只一個家庭因為爭風而起衝突。

  印度從英國人手中接過法治和普選已超過六十年,是美國的IT工廠,在BRICs(金磚四國)裏英語最好。這使人聯想到其他三個BRICs。我不知道俄羅斯,但巴西的貧困問題經常見報。至於中國,大約十年八年前,我在羅湖的名店街外,光天化日下見有抱着嬰兒的婦女挖垃圾桶裏的剩飯吃。中國沒有的印度的教派仇殺和種性歧視,但多了官商的因素。本片有助於我們自省,為今後的發展求出路。

自由專制孰輕孰重

  誠然,上海、北京、廣州的城中村沒有孟買貧民窟那樣惡劣,因為控制戶口,不准農民移入。有人因此認為,貧民窟是印度自由民主而中國專制獨裁的明證。但不知道有多少人希望廣州、深圳享有這種自由民主的「成就」?

  中國人的貧困不像印度那樣「極端」,許是文化使然。中國人拼搏,家鄉窮就出外打工。為了家人和子女,再苦也能忍。這舒緩了家鄉的壓力。但印度不少人篤信因果、寄望來世,活得開心,但就地認命。

  孟買的貧民窟也使我們想起香港當年的棚屋。雜亂無章,夏不蔽日、冬不蔽風,兒童在垃圾和污水中成長。九龍城寨則下有污水,上無天日,雜亂的管線偶有不慎即可點燃星星之火。導演陳果二○○一年的《香港有個荷里活》,可能是這方面最後的紀錄。

  本片有兩個鏡頭,觀眾無不大嘩甚至掩眼。但畫公仔毌須畫出腸,這裏可說的只是,有朋友說,在印度見過類似的事,而中國也有這類新聞。換言之,這樣嘔心的事並非無中生有。

讓人揭開自己瘡疤

  若此,印度頂住國內的壓力,讓英國人揭開自己「嘔心」的一面,值得一讚。參與本片的印度人大都用伊斯蘭姓名,戲裏有印度教徒屠殺伊斯蘭教徒的場面。佔人口多數的印度教徒肯定不滿。在中國絕不可能用少數民族來拍不利漢族的電影。

  八年前,華人以《臥虎藏龍》首次奪得奧斯卡,但獎項和票房遠遜《百萬》。前者可以自豪的只是華人導演。後者其實是英國人的功勞,印度只是出原著、演員和實景。

  有人會說,《百萬》獲得熱捧,因為迎合荷里活。但港產片也很荷里活,《無間道》就獲荷里活重拍。歸根結柢,《百萬》的成就在寓 cause 於娛樂。但華人兩岸三地分治、文化不同、各有顧忌。電影業的共同點是逃避現實、遠離政治、不談意義。偶然觸及意義,也要用搞笑來掩飾,生怕被指宣傳。

  大陸片的主流不敢碰陰暗面(《三峽好人》等賈樟柯作品大眾嫌悶。馮小剛導演的《集結號》可算是開了頭),只好用錢來堆砌大場面。台灣頭巾氣重,埋首溫情,沉迷自戀。香港則照例純娛樂。

  《臥虎》用中國武術、山水和玄虛哲學來吸引老外,但對人生並無啟發。嚮往中華的老外到底是少數,因此只能贏得好奇和技術分。李安導演的《色.戒》用七分鐘的床戰來促銷,但用來參選奧斯卡反要扣分。他出身陳水扁的故鄉台南,但片子裏提到cause時,只限於同性戀的美國話題,從來不碰家鄉。

  華語片想贏得世界,政府要開放,影人要放開,觀眾要有耐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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