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信報》2009年3月16日〈兩地一檢〉專欄。下文個別字眼經過潤飾。
上周,北京的兩會在平淡中落幕,藏區也在清場戒備下,安度「三‧一零」達賴出走五十周年和「三‧一四」拉薩騷亂一周年。當局嚴陣以待,由現在到「六•四」二十周年,出大事的機會很微。
中外關係「救市壓倒一切」下,藏獨成為金融危機的collateral damage(附帶損傷)。西方避免在政治上刺激中國;中國則希望用國庫「充足的彈藥」(溫家寶語)換取西方放棄支持達賴。繼外長楊潔篪要求國際社會「孤立」達賴,溫家寶在記者會上借法國警告西方:西藏是中國的「核心利益」,也就是碰不得的底線。
美國作為中國最大的債仔,雖然國會為達賴打氣,但行政當局現階段對華的首要任務是推銷美債。上周,就美軍偵察船投訴在南海遭中方船隻緊逼,中方指美軍「惡人先告狀」。三軍司令奧巴馬不但沒有為部下撐腰,首次接見中國高官時,明言軍事只是「賓」,不容奪「主」。因為,這次救國不靠核彈靠銀彈。
溫家寶在記者會上也顯露了他的另一面。第一個問及西藏的英國《金融時報》記者語帶針對性,被他反將一軍說:你有關財經的問題,我最近訪問貴國時,已經回答過貴報,意指你沒看自己的報紙;然後用兩句口號帶過西藏的問題,多一句quote都不給。後來被問到對法國的態度時,溫家寶不再說對方「心知肚明」,而是講明問題在於「高調會見達賴」,要求法國表態,有如與戀人攤牌:你要見他/她就休想見我!
但用「『賴』不掉」來諷刺達賴有失忠厚。達賴的確不應否認自己一九八七年和八八年「白紙黑字」(溫家寶語)要求解放軍和漢人撤出西藏。但很少人能超自己的年齡和時代,對一個人的看法只能以當時的背景論對錯。八零年代後期,列根和戴卓爾在全球掀起反共高潮,東歐蠢蠢欲動,蘇聯搖搖欲墜。當時中國一來窮,二來急速放開物價,加劇了貪腐和通脹,最終導致八九年的「六‧四」。達賴可能以為中共氣數將盡,正好趁勢排漢。
身為宗教領袖而建議種族清洗,達賴無疑不智。但溫家寶舊事重提時,應該想到毛澤東也曾說話不算數。搞革命初期,毛勢孤力弱,一度主張多黨制、不反對台灣獨立,搞大以後才反過來一黨獨大、要解放台灣。改革開放後也有人與中共算這筆帳。
溫家寶說達賴「迷惑」人,暗指其利用宗教來「惑」眾(西方主流媒體可能以中文BCC最「親藏」)。但「物腐而後蟲生」,中國也應自問:北京多年來大力援藏,為何始終無法消除達賴的影響?官方說,藏區的暴力大都由藏獨組織在境外遙控。然則,為甚麼會有這許多藏人聽從境外指使搞暴力?其他藏人又為何不開解他們?
我見過達賴的朋友都說他親和、風趣、純真;聽他講藏人和中國,沒有「搞分裂」的感覺。台灣在李登輝的時代,有朋友問達賴最敬佩誰,答案是毛澤東。這些人裡,有人幫他做義工,有一段時間經常面對面。有的信佛,也有人沒有信仰。有關達賴唯一的「壞話」,大概是他這一派的藏傳佛教排斥另一派的「雄天」。
當然,能接近達賴的,沒有一個是很親北京、反宗教的。希望達賴今後能接見些懷疑者,看能否「迷惑」他們。同樣的,希望中國領導人可以與反對者面談,化解敵意。
但正如他這次被翻舊帳,這位「政治流亡者」(溫家寶語)並不是沒有弱點的。他雖然是一流的公關,但他是哲人,當不了政治領袖。他看問題大而化之,用的是哲學語言,缺乏政治準繩,更不會想到如何落實。這次紀念出走五十周年,既重申用非暴力的「中間路線」爭取西藏「完全」自治,又說藏區已淪為「人間煉獄」、藏人如同「死囚」、去年的三一四騷亂是北京「自導自演」,誇張到離譜。用二十二條人命(官方數字,流亡政府說死了兩百多)來搞苦肉計抹黑達賴,瞞得過網民嗎?說得這樣絕,無異與北京一拍兩散。
西方要求北京與達賴展開「實質」的對話,因為雙方已談了幾十年,但達賴搖擺而北京僵硬,一有點頭緒就推倒重來,純屬對國際交差。現在北京自恃強勢,去年底會談一上場就講明:達賴休想獨立,半獨立,變相獨立,唯一的選擇是正視現實、順應時代、作「根本性」的改正。姑勿論這三種獨立如何界定,不提供選擇、不講禮尚往來也就是逼降。北京似乎無意再談,而只等達賴圓寂,好在中國境內另立轉世靈童。但藏人至今不相信北京認可的班禪,又怎會承認北京找來的達賴?在海外成長的藏人基本上是西方人,只講理念,不談實際。不給他們迴旋餘地,只怕會逼上梁山。
但藏人裡也有一個政治上「不統不獨不武」、純粹為提升族人質素而奮鬥的異類。這就是西藏舊政府、流亡政府和自治區的三朝元老,見證過美國的富強,在文革中受過迫害的教育家札西次仁(Tashi Tsering。很多藏人用這個名字,Wikipedia裡就有好幾個,有高僧,有運動員,但偏偏他的內容被刪去)。他今年八十大壽,謹祝他龍馬精神。
札西出身赤貧,四十年代獲選入布達拉宮的「皇家」舞蹈團而認識達賴。在遍地文盲的時代自學成才,認定族人只有接受教育,才能擺脫命運。達賴出走前兩年,他自費到印度留學,兼職協助由西藏南下的難民。達賴落戶印度後,力邀他為流亡政府服務。但札仁看不慣族人裡的流亡貴族,決心赴美留學。
但最戲劇性的是,他六二年在西雅圖留學中途,決定輟學回鄉服務(書裡並沒有說他是中共地下黨員),成為達賴出走後,絕無僅有的回流部屬。但回國後,不獲派回藏,而是被分配到民族學院教英文,其後在文革中更被當作「美國特務」揪鬥、關入牛棚。文革後才如願回到拉薩教大學(詳見他九七年出版的口述自傳《The Struggle for Modern Tibet: The Autobiography of Tashi Tsering》,中譯本《西藏是我家》零零年明鏡出版)。退休後用個人的積蓄回鄉辦學掃盲,多年來已蓋了幾十間小學(官方網站tibetcul.com有他辦學的報導。但可能是近日敏感,本月五月起「升級維護」,昨天仍未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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